平安

青钱万选,佩紫怀黄。

长相思,在长安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吴羽策轻松地踏上最后一级青灰砖石砌成的台阶,没有任何力不从心的征兆,但他仍旧习惯性地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和从前一样让自己的呼吸和情绪都平复下来,而后慢慢地沿着古旧磨损的城墙向前走去。这是一个天色阴沉的傍晚,他眯起眼睛向侧面张望了许久,也没能等到自己喜爱的夕阳出现。

这段明城墙在X市颇受外地游客的青睐,然而初冬是旅游的淡季,此刻吴羽策的身边空无一人。仅存半壁的烽火台旁,有一个简陋却整洁的单车租赁处,看守的人许是睡着了,头低垂下去一点一点,没有注意到他。看守的工作轻易而枯燥,自从吴羽策喜欢上这个地方,并把它当做调剂情绪的首选之处以后,还从未见过这里坐着的人更替过。抿了抿嘴,他没有去打扰对方的小憩,而是在歪斜地摆成几排的单车旁边沉默地站定,眼神在一台掉漆严重的亮紫色车子上停留片刻,再延伸到身旁凋零槐树的枝叶深处。

实际上,他已经有很久没来过这个地方了。保养良好的右手半插在旧而懒的牛仔裤后兜里,抽出来的掌心摊开却空无一物。最后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吴羽策走得匆忙,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他究竟把那把永久租赁的单车钥匙放到了哪里。

不过没关系,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到这里来时的场景。

每一次,他都记得。

吴羽策盯着亮紫色车身上漆着的阿拉伯数字“63”,初冬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他仍旧穿着单薄的长袖衬衫,扣子一直系到下巴底下,衬得脸庞尖刻又苍白,莫名透出一股秀气的感觉来。高处的风穿过枯枝和阴霾,似乎从他的身体里直透过去,摇摇欲坠。

最开始是坚持己见进了虚空战队的训练营,始终伴随指尖的鬼剑得心应手,即使正式队员里已经有了一位崭露头角的前辈,吴羽策也不愿放弃。收到俱乐部正式签约的意向时他捏着训练用的账号卡穿过半个城市走到这里,有些懵懂地爬上城墙。X市高温的盛夏没能吓退热情的外地游客们,吴羽策混迹在一群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学生中间,随便选了一辆看上去顺眼的单车,用轮辙丈量着五百年前的青砖,微凉的风带着槐叶的香气拂在发间,他烦躁抑郁的心情在几瞬之间就意外地被清理了个干净。

那天他一直留到城墙上最后一个游客尽兴离去,任凭滑落的夕阳将自己周身简单的淡色衣物映成坚定的血红,暗自握了握拳,这才归还了单车的钥匙,付清租赁费用之后,一步一步踏下石阶,仿佛正在X市浓墨重彩的历史上,踏出属于他吴羽策的印迹。

当天晚上,他第一次单独见到了身为正式队员,同样也操纵着鬼剑士账号的李轩。

那个人乍看上去显得随意又无谓,进了他宿舍的门就自动坐在靠墙的下铺,打量起了除吴羽策外就空无一人的整间屋子。训练营的孩子还是以X市本地热爱荣耀的少年为主,到了俱乐部放假的夏休期,大多早早就回到了自己家中,只剩下他。

他看着李轩的眼神擦过自己有条不紊的床铺,扫过空荡而冷清的床头板,若有所思地在屏幕上训练软件里鬼剑士停顿的动作上凝滞片刻,觉得有些局促。

但对方最终只是惊喜地笑起来,看看这个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后辈脸上复杂又坚定的神情,伸手指了指桌角还没来得及打开的,印着店铺名字的外卖塑料碗:

“吴羽策,你也喜欢吃这家的麻什啊?”

李轩始终能像那个时候一样,叫着他的全名,把那三个字念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仿佛它们就生长在他的舌尖,被珍惜地保护着。

随着回忆的流转,吴羽策听到略带喘息的呼吸声,有些惊讶。居然真的有人会在这个季节登上城墙来看风景,这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伸手到胸前口袋去摸墨镜,却抓了个空,吴羽策左右看看,闪身避到一侧古箭垛的旁边,背对着宽敞的砖道,垂下视线,佯装欣赏城墙下仿古的街景。即使虚空只是几十支联盟战队中并不抢眼的一员,电竞赛事也并没有在X市这样守旧有序的城市占据多么主流的地位,然而这里毕竟是虚空俱乐部的大本营,而他吴羽策作为最有名气的荣耀选手之一,也必须要谨慎行事,低调出行。

他不自在地将鬓角略长的头发拨了拨,耳中听到的声响却仍旧清晰。来者大概平日并没有坚持运动,终于爬完不算短的这段石阶,喘息着又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是看清了城墙上冷清的景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花开一样轻微的声音,却实在太过熟悉。

整个延续了夏末闷热的秋季,吴羽策疯了一般地做着各种技战术的研究,反复地拿俱乐部随便拨给自己的女鬼剑账号鬼刻和私下找代练拿到的阵鬼账号进行枯燥无味的排列组合。房间里废纸篓满了又空空了又满,为了挤兑他而特地分出来的单间宿舍此时却成了用功的最佳场所,自己的笔记本和宿舍配备的台式机在桌上摆成一个大开大阖的钝角,仿佛引诱敌人掉入圈套的一对协同作战的恋人。

吴羽策摇了摇头,把最后一个念头从自己脑海中驱逐出去,重新打量起他照着逢山鬼泣技能树打造的小阵鬼。虽然装备武器的数据相去甚远,但毕竟能模拟出战术的雏形。只要他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一定可以在不放弃自己梦想的同时,站在那个人的身边,将两个人的希冀合二为一。

他们是那么相似,又是那么不同。

房门被三短一长地敲响,吴羽策惊醒般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瞥了一眼时间,他意识到自己再次错过了晚饭。整理了一下暗色衬衫上的皱褶,吴羽策慢慢挺直脊背,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房门。现在的他,已经被搁置在深渊的边缘,半步都不能踏错。

“你怕什么。”门外露出李轩的脸,走廊上的灯光都比吴羽策屋内的更为明亮。早已成为虚空战队核心的李轩皱着眉头,看上去有点想笑,又有点想训人,但最后只是开了个玩笑,“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啊?”

被意料之外的对白击中,任凭李轩熟门熟路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吴羽策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脸,检讨着忘记收好情绪的行为,有点怔忪地随手关上了门:“前辈。”

“我看你最近训练一次不落,却很少去食堂啊。”很难想象李轩这只是第二次进入面前后辈的宿舍,他提着手里的袋子,转了两圈却在铺满资料草稿的桌面上找不出一点空隙,只得搁在窗边的暖气片上,“拿了点甑糕过来,唉先放这吧。……你这里怎么这么暗?”

“日光灯坏过几次,我自己修了修,可能没太修好。”吴羽策轻描淡写地说。他是不想在这些小事上再给俱乐部留下多余的印象。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面前的人随手翻阅起自己整理了一半的战术思路纸张的行为,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嘴,没有开口。

“这样不行啊,伤眼睛,对职业生涯会有影响,以后你会后悔的。”李轩随口说着,又想起吴羽策刚刚打开门时那双迎着光线略带惊慌的眼,带着深不见底的幽蓝,似乎里面有一千米深的海洋。他的注意力渐渐全部被手上的纸张吸引,沉默许久之后,接下来的话不可抑制地带上了惊奇,“你最近就是在研究这些?”他回过头,看着这个似乎应该是因为局促,仍旧站在原地一步未动的坚强后辈,仿佛见到暗影里生长的鬼神之刃,红莲燃烧着求胜的意志。

“是的。”吴羽策一秒都没有犹豫地承认下来。即使这些他设想的,由控场力强的阵鬼和攻击力强的斩鬼合作的战术尚未完全成形,但面前的人既为战队的核心,同时也是对鬼剑士造诣极强的优秀选手,不会看不到这之中的价值。他捏紧了拳,又连忙松开,指尖轻轻按揉着掌心。

“可以啊。”最后李轩并没有因为面前人私下研究的行为产生什么异样的情绪,只说了这三个字,房间里的暗光映出他带笑的嘴角,仿佛代替他说出加油。倾身向前去看几乎贴在一起摆放的两块屏幕,端详鬼刻数据时他皱着眉,再看到另一边那个小阵鬼时几乎是立刻就笑了出来。

吴羽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双脚却仍旧像生了根一样定在原地。饶是他再怎么坚定自己的想法,此时也不由得因为面前突兀发出的笑声而忐忑起来。就像静默了许久的死亡沙漠中,突然开出云团般的花朵,无法断定是吉是凶。

好在李轩没有让他纠结太久,话音仍旧带着笑:“你这个小阵鬼不够帅啊,比逢山鬼泣差远了。你等等,我去拿账号卡,过来跟你模拟一下。”

吴羽策应了个好,就看着面前的前辈飞快地去而复返,仿佛踏着自己尚未来得及消散的应答尾音,晃了晃手里的卡片,银色光泽一闪而过,照亮了他挣脱深渊,重返战场的道路。

最后还是李轩主动结束了重复的对战和共同进攻,坚持要这个不屈又难缠的后辈先吃点东西再继续。吴羽策仍旧沉浸在构想意外实现的情绪中,食不知味地咬着甑糕,眼神定在独个儿坐在自己那两台电脑面前的李轩背上。

他能看到倾斜的屏幕上,鬼刻傲然立在逢山鬼泣身前几个位格的地方,仿佛生来如此。是啊本该如此,他相信自己摸索出的打法思路,也相信李轩的眼光。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吴羽策听到了背对着自己的人发出的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仿佛错觉。

大概是错觉吧,因为李轩下一刻就转身站起来,面向着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芥蒂。

吴羽策在那个叹息出口的瞬间其实已经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只是不敢回头去看而已。

好在身后来者没过多久就主动开口,让他稍稍放松下来,更紧地向前贴了贴,整个人都躲进了砖墙与枯枝的荫蔽里,几不可见。

“打扰了。哎?醒醒啊,醒醒。”

“啊……啊您好!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这天气冷了就没什么人来,不小心就打了个盹儿。”

“没什么,我也是随便看看。”李轩说着随便看看,语气却根本让人无法信服,“大概骑一圈。……啊,能自己选吧。”

“可以是可以,小哥你是想要个吉利号吗?”看守的声音带上了笑意,这样稍微有点迷信的年轻人,他也见得够多的了。

“嗯……算是吧。63号。”

“哎对不起啊,63号车是被……”

“被永久租赁出去了,我知道。”李轩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急切又有点粗鲁,与他一贯给人的感觉并不相符,“我这里有钥匙。麻烦给我指一下是哪辆就可以了。”


吴羽策听着李轩开锁,推出单车,从自己身后骑行过去的声音,微微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对方的一举一动听在他耳中都像是百倍的慢动作,虽然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在为什么紧张。谨慎地从阴影里退出来,吴羽策先确认了看守租车摊的熟悉大叔并没有发现自己,随后才转过头去,刚好捕捉到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李轩还是像以前一样,千篇一律地穿着黑色,仿佛这样就能让他自己更好地隐蔽在荣耀和人生的赛场上。想到连这句话也是引用自那个曾经的联盟第一阵鬼的名言,吴羽策不由得掩饰般地撇了撇嘴。

自己被这个人影响着改变的,有多少细节他也数不清了。比如甑糕那玩意其实是甜的,红枣和糯米的组合一点也不适合夏秋之际吃,但不喜欢甜食的吴羽策却在那之后偶尔也会买回一点当作夜宵,感受着陌生的甜味散开在口腔里,不由自主地觉得放松。还有他其实一直都不适应KTV这样喧闹的场所,比起大家热热闹闹地一起庆祝生日这种事,他宁愿再多做三套训练,把鬼刻斩击中微妙的不适感调整好。

“所以说,生日不就是一年中很普通的一天吗,不用这么大张旗鼓的。”吴羽策皱了眉,坐在训练室机位上没动,但是屏幕上的节奏已经停了。鬼刻提着太刀红莲天舞,立在一片虚无的黑暗正中,无机质的血红双眼微微上挑,看着面前倒映出的那张带着笑容的脸。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大家谁都没敢来叫你啊,我的副队长大人。”李轩做了个夸张的惊恐表情,伸出两只手越过吴羽策的双肩,操纵着鬼刻原地转了一圈,做出个漂亮的收刀动作,“行啦吴羽策你天天练到这么晚,队里那些新人都跟着有压力了你知道吗。快快快趁这个机会向他们展现一下副队长的亲和力。”

他说不上是“我的副队长大人”这几个字,还是李轩此时做出的一个类似于把自己圈在怀里的动作带来的冲击更大,但吴羽策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爆手速退出了训练软件,低头拔掉了账号卡,顺便不动声色地让开那两条毫无所知的手臂。站起身再细致地把椅子推回原处,吴羽策习惯性地挺直脊背,简短地让步:“好吧。”

“别这么僵硬啊放松点,你又不是第一天当副队长了。”李轩嘴里念叨着,帮他拿下挂在一边的外套,等着他关灯落锁,再并肩走出门外。

虚空今年的季后赛之旅稍显短暂,但团队赛双鬼剑的搭档打法正趋近成熟,队里话多的刺客选手李迅也在越来越多的出场机会中显露出非凡的天赋。因此无论是外界还是俱乐部高层对他们的前景都非常看好,两人作为上任不久的正副队长,暂时没有感觉到太大的压力,而是充满希望。李轩带着吴羽策娴熟地穿过几条小街,遮遮掩掩地钻进灯火通明的KTV,按着短信上的包房号码推开了一扇门,瞬间感受到了门后群鬼乱舞的气氛,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把门关上了。

“怎么了?”吴羽策诧异地看了李轩一眼,却也没有自己伸手去推门。即使只是在这种日常小事上,他也格外注意,不让队里的新人老人觉得自己是在有意无意地抢李轩的风头。

“没事。”李轩叹了口气,自己又把门推开了。他自然也知道吴羽策近乎固执地留意着这些细节的原因,却小心翼翼地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一支战队里,确实很忌讳有这样两个平起平坐的领导者,既然吴羽策已经在这样做了,他也没有必要刻意去阻止。

“哎呀队长副队你们可算来了——”李迅手里还抓着好不容易抢到的话筒,喧闹地站在屋子中央,笑得颠颠的,一见到两人进来,立刻伸手就把话筒递到了走在前面的李轩手里,顺势避过了冲过来抢话筒的队友,灵巧地钻到点唱机跟前坐下,“来来快献歌一曲,小的们翘首以待好久啦!”

李轩眼尖,瞥见李迅不怀好意地拉开了欧美女歌手的歌单,回身随手把话筒传给吴羽策,声音放高,不容拒绝:“寿星先来一首吗,这么特殊的日子就算是队长也不能跟副队抢,小的们说是不是——”

“是!!”几个新人看上去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口无遮拦地附和着。

李轩得意地拨开人群占据了个最佳席位,也就错过了吴羽策眉梢一挑的神情。他把目光从队员们置办的零食中间拱卫着的巨大蛋糕上移开的时候,吴羽策已经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大屏幕旁的演唱椅上,眼神幽深。

李迅见是副队被推了上去,没敢太过分,挑了首他借吴羽策MP3时见过的歌。管弦乐的盛大开头下一秒就响了起来,舒缓而悠长的旋律,莫名地有点寒冷,又带着华丽的感觉,势不可挡地从吴羽策手中的话筒中冲撞出来,绵延到屋子的每个角落。搭配着他身后大屏幕上的阴沉迷幻天色与女主唱诡谲难测的眼神,显得格外惊艳。

他压低声音的时候,悲伤有如实体,月光一般倾泻而下。

For my dreams I hold my life

For wishes I behold my night

他拉高音调的时候,祈望化作现景,烟云一样环绕而上。

I wish for this night-time to last for a lifetime

The darkness around me shores of a solar sea

死亡的悲伤,禁忌的爱。

一首歌收尾的时候余音未尽,深沉又激越的音调将末世都歌颂终了。吴羽策满意地将话筒抛给李迅,示意这个虽然与自己同期进入战队,却整天玩玩闹闹没个正形显得像个后辈的家伙继续,自己跳下椅子,走回沙发旁边。

有点像摩西分开红海的插图。他好笑地想着,对自动让开的小队员们满是崇敬的眼神有些不知如何应对。有意无意地,吴羽策坐在了与李轩隔开一段距离的角落,惬意地向后靠去,平日里总是绷得笔直的脊背也放松下来,随手扯开了领口两粒纽扣,漫无目的地……也许是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看去。

李轩也正看着他,见到他眼神游移过来,发自内心地比了两个大拇指。那边李迅率领着后辈们起哄的声音正告一段落,于是队长大人的声音在这个不知是不是精心计算好的空隙里显得格外清晰。

“吴羽策你唱得真好,”李轩毫无保留地赞扬,“简直就是那种,左手一杯红酒,右手夹一支烟,坐在高脚凳上聚光灯束里头,特别目中无人的范儿。太酷了。”

吴羽策不知道怎么回应,这句话里虽然满盈着惊喜与肯定,但“目中无人”四个字,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搭配上他固执己见的行径,似乎怎么听怎么刺耳。他把不知所措掩藏起来,有些迟钝地说:“我不喝酒,也不抽烟。”

“哈你别这么死板啊?我就随口说说的。”李轩闻言笑了起来,之前让人紧张的那种氛围不知不觉地消失无踪。他转身招呼大家别客气,又叫吴羽策过来切蛋糕,顿时整间包房又回到了纯然欢乐的庆祝气氛当中。

 

后来无论他们再怎么游说,他都再没有唱过那首歌。吴羽策望着远处那个渐渐消失在暗沉天色和枯枝当中的歪歪扭扭身影,将自己从回忆里扯了出来。他有的时候不知道李轩究竟在想些什么,这个人可以在上一秒还特别快乐地大笑着,一手一个地搂着自己和李迅,大喊着要队里当时还在役的前辈来抓拍一张照片,下一秒又神色落寞地抬头望着将雨的天空,眼睛里简直盛得下整个世界的郁结。他把这两张照片都冲洗了出来,合照加了镜框搁在宿舍的桌上,单人的那张偷偷夹在一本完全是摆设的消遣用散文里当书签。

然后,他就每天不得不面对着桌上有些傻地对着自己笑的影像,一回头又看到那个本人就站在自己身后,或若有所思或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手机的样子。

对,就是在吴羽策正式成为被广泛看好的双鬼搭档之一和虚空战队的副队长之后,俱乐部方面在将他和鬼刻排进稳定的首发阵容的同时,也忙不迭地为战队调整了宿舍,将他与既是队长也是战术核心的李轩安排进了同一个双人套间。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陆陆续续听说了一些李轩女朋友的事。

吴羽策觉得身上有些冷,忍不住抬起手,神经质地将已经扣到顶的衣领又向上拉了拉。要不是顾忌着公众形象,他说不定已经像小时候偷跑上城墙来看星星的时候那样,竖起领子把脖子缩在里面了。

那个时候X市的夜还很澄澈,爬上城墙的孩子看得到不灭的猎户座。

他勉强将视线从李轩消失的那个点收了回来,看了看头顶的天空。黄昏将尽,厚重的云层却在此时似乎有了点消散的迹象。说不定今天晚上,也能看到星星呢。

那几年吴羽策最讨厌的战队是呼啸。这倒不是什么战术上的原因,两队的胜率也差不多是五五开,没什么太大的仇恨。只是因为每次轮到虚空客场挑战呼啸的时候,李轩都会在赛后请假去见他在N大念书的女友。他也并不是讨厌那个见过几面的女孩子,对方性格爽朗又有点粗线条,每次隔着老远就挥动手臂热情地打起招呼的样子很难让人产生恶感,虚空见过她的队员没一个不喜欢她的。大概只除了李迅,在他心里,队长的恋爱对象已定,似乎是件天大遗憾的事。吴羽策懒得揣测这位同期队友的心理,还好每次比赛结束之前方锐都会自来熟地粘上来,约他赛后再战,他正好就顺理成章地应承下来,还要装作勉为其难,不想被人看穿。

托一回到双人宿舍就变得话多起来的李轩的福,吴羽策知道了很多事,其中的大部分,如果可能的话,他根本不想知道。

但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想忘也忘不了。

比如说李轩的女友家在H市*,跟李轩从前是同学,两人认识的时间差不多跟李轩打荣耀的时间一样长。那个成绩优秀的女孩子虽然对游戏并不能算是精通,也还兴趣满满,虚空的比赛转播自然更是一场不落。考取N大之后她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距离太远气候不适应之类的话,但最后真到了N市,每天和李轩聊天的内容也还是乐观开朗的,今天去了某某古迹,明天吃了某某小吃,后天路过呼啸俱乐部门口网吧听到有人说虚空的风凉话,没忍住冲上去呛了几句,又被同学拽走了等等。李轩讲着这些的时候同样也是兴致勃勃,吴羽策想他大概也注意不到自己微妙的情绪低落,次数一久,也就不再费力掩藏,而只是淡淡地应答,偶尔回上一句两句。

他知道了这么多并不想知道的事,也知道了很多关于李轩自己的旧事。但是有一件事,李轩掩藏得很好,那个时候的吴羽策始终没能知道。

到了后来几年,李轩最讨厌的战队也是呼啸,同样无关战术排布或者战队仇恨。只是因为每次无论是双方哪一边的主场,吴羽策都会在赛后的那个晚上跟呼啸当时的副队长方锐打整个通宵的对战。呼啸主场的情况下,他还可以出门去与女友见面,两个人聊聊天散散步,眼前满是他不喜欢的江南温软景致。可虚空主场的日子里,吴羽策也同样会把自己关在训练室里度过整个晚上。他不想进去观战,又无事可做,心里莫名地有一种想不透的抓挠感,带着失落和些微的痛苦。

如果那个时候早些察觉到李轩的心情的话,说不定整件事的结果与现在会有很大的差别。

不,大概还会是一样的。吴羽策没注意到自己又握紧了拳,为了抵御周身渐起的寒意。他像一片萧瑟的秋叶,单薄却不屈地坚守在初冬的枝头,决意要留到最后一刻,与对手也与自己狠辣地搏斗着。

毫不留情。

*:这个H市不是那个H市Orz,是为了配合虚空X市这个设定写成了缩写。本文套用的虚空战队俱乐部所在的X市背景是大部分姑娘都推测出来的西安市,所以这里的H市私设是同在陕西省,秦岭南端的汉中市。(历史名城,美食众多)


夜色沿着城墙根缓慢地爬了上来,头顶浓云似乎有了点散去的迹象,月光微弱地挣扎着,试图突破禁锢住它的迷惘。吴羽策又往青石砖墙的方向贴了贴,俯身张望着脚下冷清的街景。这个季节X市不太常起雾,但就算是常见的明朗清夜,从这个距离也只能勉强看到回民街灯火的轮廓。他没忘记李轩莫名其妙跑到这里,还拿着自己似乎丢失已久的钥匙的事,但此时反常的也许是他自己,思绪不受控制地在回忆里浮沉,很难空出方寸之地,来分析眼下的境况。吴羽策想,自己也许是太久没和人认真地一对一PK过了,连性格都被钝化、风格也在不知不觉转变着。即使李轩在队时他也帮忙分担了不少工作,但最重的那一份始终扛在那个时而认真可靠,时而笑闹无状的虚空队长身上,还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察觉。直到他在那个夏天逐渐接过队长的全部职责,听着李轩耐心地给自己一项一项说明战队的目标和计划,感到自己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

左侧身体被紫色的小鬼缠绕着,仿佛陷入炎阵,炽热无比又隐藏着激动的暗涌;右半边却冰寒刺骨,动作迟缓,就像被冰阵冻了个正着,绝望而无助。

“……所以呢从战术上来讲也不必大改,你也多把事情往下放放,别一个人扛着,太累。”李轩说到一半,却感觉吴羽策若有所思,忍不住拿笔在他面前晃晃,“唉,我这可是队长加前辈的双重宝贵经验,特地给你加课的,你居然走神?”

“抱歉。”吴羽策眨了眨眼,感到夜晚的训练室里惨白的灯光直接刺在视网膜上,针扎一样不适,忍不住继续又眨了眨。他向前探了探身,试图跟上李轩桌面上散乱的白纸黑字思路,眼神却不由得被屏幕上停在登录界面的逢山鬼泣吸引了过去。

几寸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第一阵鬼正以俾睨天下的胜者姿态,傲然立在一片虚无的黑暗当中,手里未出鞘的太刀隐隐散发着幽蓝的光泽,噬人心魂。

鬼使神差地,他在这一刻笃定了自己脑中掠过的念头同样也是李轩正期待着的。吴羽策听到自己这样说:“……来打一场吗?”

也许,即使在每一次背对着背守护彼此与整个阵地的时候,心中也隐隐有着这样争胜的念头吧。

他们是鬼剑士,是生与死之间的独行者。即使情势再怎么需要他们共同御敌,同伴再怎么需要他们协同引路,都不能抹灭他们骨子里对战斗痴迷的本心,对胜利渴望的天性。

“现在的我可更打不过你了。”本来阵鬼就不适宜单挑,再加上自己过了这个夏天就要宣布退役,与面前的好友相比,手速和操作精度都出现了明显可见的差距。李轩有点自嘲地笑,却麻利地收拾起铺在桌上的战队资料,操纵逢山鬼泣抢先进入了1v1竞技场房间。吴羽策见他同意,起身走到对面的机位,一言不发地登录角色。

系统随机选图,读秒开始,逢山鬼泣直接战术走位,隐在一侧断壁残垣中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李轩听着对面细碎的键盘声,想象着吴羽策比平时训练中更紧绷一点的神情,和全神贯注的眼神,突然有一点嫉妒鬼刻。

他早该知道以吴羽策的性格,是看不得自己以这样托付的姿态向他全盘说教的,但身为战队队长,有些时候,并不是带领队员尽力夺取胜利就算结束。与俱乐部经理、老板的关系,人事变动中的处理,技术部门的暗流,广告赞助方面的应对,所有这些事背后都隐藏着盘根错节的曲折。吴羽策最初进入正式队员行列的时候,与上层的关系就无法被称为融洽,而直到现在,虚空也远远没能成长为一支只凭联赛成绩就有底气忽视其他事务的顶级强队,队长的职务落在这个坚忍又不屈的家伙身上之后,搞不好会成为他日渐沉重的负担。

他恍然觉得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吴羽策的关心早已超过了队友、搭档、好友的范畴。那种微妙欢喜的心情夏夜焰火一般径直上升冲刺,不知要攀到多高的云端,才会发出被等待许久的巨响,继而炸裂出璀璨不灭的花朵。

冰阵后面跟着暗阵,侧边却没有跟上惯常的炎阵。这一次,逢山鬼泣要对上的不是敌手,而是彼此熟悉就像同一个人的鬼刻,火炎抗性极强,也对他鬼连环的惯用套路知根知底。侧面似乎有熟悉的红色刀光一闪而过,李轩下意识地转动视角,同时后跳,逢山鬼泣整个人稳稳地立在阵地当中。

他又想起最近常常与女友发生的莫名其妙的争执,每次争执过后,自己烦躁的心情都会在看到搭档兼室友平静无波,一往直前的神情时迅速平复下来,和他一起专心投入到新一天的训练当中。

就像一束永远在那里等着自己的暗色光束,不起眼,不明朗,你能想象到它照出的可能是平坦小径也可能是崎岖绝路,但就是被那种沉默而专一的色彩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接受着它所给予的力量,也因它光线中些微的变化而牵动着自己的情绪。

李轩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屏幕上冰阵的蓝白微光映出他嘴角释然的笑,逢山鬼泣身形微微下沉,太刀侧举,准备给他虽然无法看到身形,但确信就在前方不远的美艳绝伦的女鬼剑士充满自信的一击。

“居然打到这个时候。”吴羽策皱了皱眉,看向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起身活动了一下,绕过几台机器,重新坐到李轩身边的机位上。最终两人因为职业相同又过于了解彼此,即使有他狠辣直接的打法从中作梗,这场单挑也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不出意料地,逢山鬼泣还是在一个略显迟钝的失误之后,被快准的连击砍成尸体,地面的鬼神阵地瞬间熄灭了一半,而太刀拄地的鬼刻也只剩下了百分之十不到的生命。

“你又不做手操,刚才那样操作不累啊?”李轩也皱着眉,松开已经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就去抓吴羽策的手指。

“啰嗦。”吴羽策避开他的视线和动作,心虚似的左手握住右手指节轻轻活动,“我自己会做。”

“哦。”李轩闻言也就不再答话,深夜的训练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没有键盘此起彼伏的清脆敲击声,也没有纸页翻动的沙沙作响声,有的只是两个人绵长的呼吸,逐渐无意识地同调,不分彼此。

因为太过熟悉,才会在彼此身上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心神。因为太过熟悉,反而看不穿身边最近的这个人,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最后还是李轩再次打破了沉默:“饿了,夜宵吗?”一面低头关机,收好账号卡,即将卸任的虚空队长脸上又回复了他带笑的随和神情,仿佛出口的邀请只是个随性的建议。

“这么晚了。”吴羽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相当于拒绝的回答,语气不由自主有些生硬。他只懂得这样一种方式,能在掩饰好自己不为人知心情的同时,将面前这个已经拥有了明亮美好未来的男人,用力推开。

“哦我差点忘了食堂半夜供应的东西你不爱吃。”李轩自己先摇了摇头,下一秒又兴高采烈地提议,“翻墙出去吧?回民街那边就算再晚两个小时也有开着的店——”

吴羽策想好了更加不留余地的回复,张开嘴,又闭上了。

他发现自己这次没法拒绝面前这个罕见地坚持着、更露出少年般心性、与初见时别无二致的李轩。

李轩有点笨拙地爬上俱乐部三米高的院墙,又回身招呼吴羽策快点。两人一面非法出逃一面还得护着手指不被伤到,着实有些狼狈,最后成功跳到墙外的时候都有些气喘。深夜时分的未央区仍未完全入睡,两人并肩慢慢走着,槐叶细碎的树影打在脸上斑驳明暗,中间却有意无意地留着一道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间隔。

“哎吴羽策你知道吗,我能看到鬼。”走了一阵看看四周没有其他行人,李轩神神秘秘地开口,一手搭上他的肩头,整个人也凑了过来。

吴羽策竭力保持着平静。脱离了俱乐部的氛围,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场合,他也可以容许自己不再顾忌,嘴上不饶人地多说两句:“玩个阵鬼,就真当虚空是鬼魂一家了?别闹了你。”虽然这样说着,他也没有挣开搭在自己身上的那只自来熟的手掌,掌心微微透出热度,穿过布料炙烤着他心怀鬼胎的灵魂。

“不骗你,真的。”李轩煞有介事,“要说咱X市历史这么悠久还经过有名的大战乱,其实是个闹鬼的好地方啊。比如说现在你身后——”

“行了行了打住。”吴羽策赶紧喊停,打了个冷颤,又惊觉自己似乎把某个不为人知的死穴暴露在了李轩面前,掩饰似的赶快继续说道,“我相信了,行吧,快点走,不然到天亮也别想回来。”

那个时候,似乎是他们两人,最后也最惬意的一次相处。短暂地抛开所有责任与义务,单纯地与身边的好友一同享受盛夏夜间的凉意,与熟悉而正宗的美食,畅快地笑闹,不去想今天过后的未来。

而现在,已经是初冬了。寒冷的气息不容拒绝地缠绕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使人僵硬、麻木、痛苦和哀伤。吴羽策下意识地活动着手指,试图让它们重新暖和起来。

那个不愿多想的未来早已经变成他们的过去,而那个会时常过分关切地叫他注意光线以及多做手操的人,正骑着他永久租赁下的单车,沿着他曾经丈量过多次的城墙,印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月光终于露面了,晦暗的银灰光线在砖纹上缓慢流转着。不知是不是错觉,吴羽策感到气温明显下降了几度,冷得让他有些不适。已经到了入夜的时间,这里的单车生意也该打烊了,李轩笨拙的身影隐隐出现在远方视线的尽头,紫色单车不堪两人份回忆的重负,车轴发出吱吱呀呀的抗议声,在静谧的空气中显得突兀而刺耳。

他向前走了几步,仿佛要迎上对方一般地伸出双手。

吴羽策端着托盘放在盖才捷斜对面的位置上,却没有立刻坐下,凭借身高优势,弯下腰倒着看了看沉稳的少年手里捧着的书的内容。

“小盖,吃饭的时候别看书。”屈起指节轻轻敲了敲盖才捷面前的桌子,吴羽策尽量低声地提醒道。

可惜今天好运似乎并没有站在盖才捷这边,李迅刚好捧着空碗去添汤路过他身后,闻言兴奋地直接蹦过来,“小盖你又看什么呢?”吴羽策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就着盖才捷尚未合拢的书页大声读出了最先看到的句子“‘……可达宇宙的尽头……是永恒的深渊,你一掉落就万劫不复了……’我靠你什么时候转行哲学界了?”

“谁转哲学界了?”李轩刚刚结束了与经理的面谈,才走进食堂,就差点被做出夸张向后躲避动作的李迅撞个正着。毫不在意地把话多的刺客选手推到一边,在十秒钟内选好了自己想吃的东西,他端着堆满食物的托盘径直走到盖才捷旁边。少年立刻向旁边让出一点空间,李轩坐下的时候就刚好正对着吴羽策。

“又吃麻辣粉啊。”李轩嘀咕了一句,眼睛看着吴羽策的碗,也不知是针对对方的食物,还是自己选的完全相同的主食发表评论,紧接着发现自己忘了拿餐具,沮丧地垂下眉毛。

吴羽策低头挑着长短不一的粉条,没留意他的脸色。最近一段时间李轩总有点神神秘秘,跟女友通完电话之后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的复杂,他看不明白,也不想弄懂。

盖才捷这时候已经基本上对托盘里的食物扫荡完毕,也拿起空碗去添汤,回来时给光抱怨不动身的李大队长带了双筷子,伸手递过去:“队长,给。”

“哦谢谢。”李轩单手接过,另一只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眼神飘向对面,“小盖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队长您是从哪里来的自信,没有的事。”盖才捷庆幸自己已经稳当地坐回了位置上,但仍旧不着痕迹地又往旁边移动了半寸,离思路诡异的队长和气场可怕的副队都更远一点,竭尽全力才保持住了他引以为傲的面无表情。其实比起这句中规中矩的话,他更想说的是……队长您是不是被什么人附身了?

“不是吗?”李轩还在问,语气倒并没太失落的样子,比起认真的问话更像是不着调的试探,“真没有?”

吴羽策坐得笔直,碗里的麻辣粉吃得干净,筷子在碗底空划,盛夏的季节他白色的衬衫微微透出一点汗渍,微长的头发别在耳后,一点加入话题的打算都没有,堪称不动声色的楷模。

盖才捷打着哈哈,三两下喝完了汤,快手快脚收起餐具,拽着李迅找了个借口就逃离现场。吴羽策伸手拿过他遗忘在桌上的书,翻转过来看了看封面。

《说吧记忆》。

他不知道李轩当时只是预演,更不知道他已经这样预演了很多次,将尚未调整到最佳状态的心情按捺在戏谑的言语深处。没有多想,他只当这是偶尔会突发奇想的队长另一次的活络气氛,他有自信自己的心情不会被对方察觉。只要他不说,就是一辈子的秘密,只给记忆一个人听。

其实后来吴羽策不知道的事,比他自己想象得要多很多。

只是比起荣耀来,这些都是小事。

有时他忍不住总会想起那个赛季,那个各个战队情形都极其混乱又不顾一切,偶尔有人横空出世又有人意外陨落的第十赛季。那是他出战以来战队第二次跌出季后赛的名额圈,也是虚空历史上的第三次。那个赛季有千钧一发的个人赛,酣畅淋漓的擂台赛,严谨压抑的全明星,当然还有……壮烈地背水一战的团队赛,最终只剩下逢山鬼泣和鬼刻两人背靠着背的那一刻,他的视野角落中看得到彼此呼应却已显颓势的鬼阵,却看不到守护着自己背后的鬼剑士。

看不到,却能感受到来自黑暗的吐息,令人安心。

频道里的交流已经结束,逢山鬼泣最后的法力也已经告罄,对面的敌手只等鬼阵消失,就会毫不留情地扑上。

吴羽策坐在全封闭的比赛席中,用几不可闻的音量自语了一句。

位于赛场同一侧却完全静音了的另一个席位中,李轩仿佛听到了他的喃喃般,笑着回答了一句。

“没关系,下次再来。”

“是啊,下次一定要赢。”

对面骑着单车歪歪扭扭的身影越来越近,吴羽策听到自己身后看守的大叔不耐的鼻息,有些感谢对方并没有出声催促的行为。正面看过去,李轩显得瘦了一些,换了个更朴素的发型,穿着黑色的短大衣和牛仔裤愈行愈近,白色的耳机线从两边延伸出来,像是自行生长的藤蔓,缠绕着的音乐声震耳欲聋。

退役了就不用保护听力了吗?他皱了皱眉,随即发现自己的思路也开始向几年前的李轩靠拢,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吴羽策逐渐可以看清李轩衣袋里露出的熟悉MD机一角,因为经年的使用边缘有不少磨损,都被他细心地用保护胶带贴了起来。就和这种边角处奇妙的怀旧习惯一样,执拗地使用着MD机而不是很快淘汰它的MP3的李轩本人,虽然平时看上去深知世故又左右逢源,却意外地有着不肯放弃的事,不肯忘记的人。他记得李轩的MD里装着许多风格各异的老歌,从前自己偶尔睡不着时会借来听,把音量放到最小,伴随着房间另一头那个人平稳的呼吸声,总能够顺利地入睡。后来吴羽策觉得总是去借过意不去,就按照李轩的歌单顺序下载了那些歌放进自己的MP3里,却完全失去了安眠的效果。

想起自己从那以后就心安理得地随时找李轩借来MD助眠的孩子气行为,吴羽策忍不住怀念地勾起嘴角。这种行为一直持续到李轩退役的那一天。

吴羽策鬼使神差地伸手推开了已经空无一人的宿舍,李轩刚刚就在自己的面前拉着随身行李离开了虚空俱乐部,他甚至还听得到箱轮摩擦着大理石地面发出的声响在耳中回荡,亦真亦幻,难以分辨。

与单车的橡胶轮胎碾压着历史那种厚重而令人安心的声音一点也不一样,而是空落又茫然的不知所措感更多一些。几乎是下意识地四处扫视着干净的屋内,试图把这种胡思乱想的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出去,吴羽策发现李轩的MD被孤零零地遗落在白色床垫上,边缘贴着的紫色防护胶纸有些翘卷起来,仿佛抗诉着主人的丢三落四。

他将MD伸手拿了起来,熟悉的触感坠在掌心,错觉一瞬间出现又消失。不允许自己继续多想,吴羽策自然地把耳机和线控绕起来整理好,拿着MD走了出去。如果立刻追出去的话,说不定还赶得上那个粗心大意的前队长,然后拿出现队长的派头好好呵斥他一下。

不过有些话,他含在嘴边,又咽回心中,一辈子也不会说出来,这是早就决定了的。

站在虚空俱乐部的大门口,吴羽策透过穿梭的车流,看到李轩正站在街对面和什么人交谈着,脸上还带着放心的笑容。未央区在去年申请到了好几个开发新区的项目,无论是人还是车都骤然增加了许多,全都行色匆匆顾不上身旁。吴羽策不得不谨慎地横穿街道,时不时停下步子,等待面前呼啸而过毫不避让的大型车通过。终于面前只剩漫天烟尘,他看清李轩正伸手出去,握住他的女友纤细白皙的手掌,两个人脸上的神情模糊难辨,但想也知道,应当是快乐的,亲密的,不容他人介入的。

他想李轩大概是决定要回H市去了,那个女孩子虽然很久没有到俱乐部来过,但算起来也是今年毕业,大概也在H市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两个人终于能够厮守在一起,真是完美结局。

吴羽策手里握着那部MD,停下了正要向前迈出的步子。他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突兀地站在这里,在自家战队俱乐部门口的这个位置,显得从未有过的多余。既然早就决定了把这些埋在心里,又何必多此一举,自欺欺人。

李轩忘带的东西,回头快递给他就是了。

手机铃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显示,有些诧异已经退役几年的林敬言怎么会突然给自己打电话。

吴羽策又抬头望了一眼李轩,正见到他向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抹去的笑容。

 

李轩没想到与自己相处多年的女友如此冷静地接受了自己分手的要求,也许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距离磨灭了感情只剩下疲倦,又或者是所谓的女孩子都会有的直觉,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口不对心。无论如何,他们和平地最后握了一次手,再没有丝毫留恋地松开,彼此脸上都带着绝非虚假的安心笑容。李轩觉得自己的余光里出现了熟悉的身影,那种感觉,就像他的逢山鬼泣躲在暗处视线受阻,但仍旧知道自己最棒的搭档,最好的朋友,操纵着那个不屑于阴谋诡计的英武又华丽的女性角色,暗紫色长发在身后翻飞,就在不远的地方强硬狠辣地冲锋陷阵。

他笑着,转过了头,他想这次自己一定要跟吴羽策好好谈一谈,从自己的心情到对方的心情。毕竟是到了夏休期,即使好友刚刚接过队长的担子压力会有些重,但还是能抽出时间来接受自己的叨扰的。嗯,就对他说,可以向他再多传授一些身为队长加前辈的经验好了,这样他应该不会再拒绝了吧。

阳光那一瞬间灼在视网膜上,李轩眼前一片耀目的金黄。他没来得及看清追出门来的吴羽策脸上的神情,只听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巨响,那个挺拔的身影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越骑越近的那个人,对着看守单车摊位的大叔礼貌而抱歉地点头致意,目光穿过了吴羽策的身体,视而不见。

夜空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放晴,阴云消失无踪,初冬月光毫不吝啬地洒在吴羽策只穿着单薄衬衫和牛仔裤的身上,他整个人透明得像是在发光,从头到脚,就连显得偏长有些凌乱的头发,都像是在发着幽幽的磷光。

“哎吴羽策你知道吗,我能看到鬼。”

“玩个阵鬼,就真当虚空是鬼魂一家了?别闹了你。”

“不骗你,真的。要说咱X市历史这么悠久还经过有名的大战乱,其实是个闹鬼的好地方啊。比如说现在你身后——”

“行了行了打住。我相信了,行吧,快点走,不然到天亮也别想回来。”

……根本就是在骗人啊。吴羽策站在隐约可见的猎户座下面,嘴角微微抿起,似笑非笑地看着摇摇晃晃骑着单车的李轩,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月光洒在他身上带着点点温暖,可惜只能停留一刻,就毫不留情地穿透过去。

说什么能看到鬼,根本就是在骗人啊。如果你说的是实话,为什么注意不到我呢?他的双手仍旧向前伸着,摆成一个优雅的迎接姿势,袖口下面肤色青白的五根漂亮手指几乎完全透明,折射出城墙对面商业街模糊的暖色霓虹灯光。

吴羽策想象着李轩如果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去会有怎样的感觉,自己会像记忆中一样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还是他会像路上不慎触碰到自己的其他路人一样,感受到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一阵寒冷,却完全不明所以,最终也只能茫然地离去呢。他享受着这种未知的残忍,虽然自己早已不需要呼吸,还是下意识地屏住气息,站在城墙上的正中间,等待着李轩和63号亮紫色单车与自己错身而过。

在车轮几乎要碾到吴羽策身上的一瞬间,李轩用尽全力地捏住了车闸,左脚也连忙向下撑住地面,单车危险地停了下来。他向前探了探身,皱起眉头眯着眼睛,似乎在自己面前的方寸之地慌乱地搜寻着什么,熟悉的面容上满布难以置信的迷惑与惊喜。近在咫尺的MD耳机中传出音乐,带着不输给原唱的华丽歌剧腔调,男性的声音反复吟颂着死亡的悲伤,禁忌的爱。

是吴羽策自己的声音。听得出来是偷偷录下的,背景音有些嘈杂混乱,但足够听清歌词的内容和歌者投注的感情,一览无余。

Oh how I wish to go down with the sun

Sleeping weeping with you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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